【聂瑶】牛嚼牡丹(1-4)

修改过1-2,忘记发lof了,手速略慢,祝各位吃粮愉快。

【1】 

清河村的聂家世世代代都是杀猪的屠户,手艺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据说有庖丁解牛般的功夫,在县城里头也有自己的铺面。

 聂家传到这一代,只有个大小子,养活到十岁时特特请了城里的秀才先生给起了个大名唤作聂明玦,不过那名字不比平时庄稼耍把式的叫什么疙瘩狗子蛋的,念着分外拗口,平时乡里乡亲的惯常叫他聂大。 

聂大为人公正厚道,手艺好人也踏实勤快,不说乡里乡亲的爱去他家割肉,就连县城的大户人家也喜欢请他宰割。虽说只是个杀猪的屠户,可架不住日子过得红火,是村里出了名的富户,多少姑娘家都想嫁到他家去,旁的不说,至少三天两头能沾上荤腥,不比家里连油都不敢多吃。

只可惜聂大是个孝子,先是老娘去了守了三年丧,又是老爹去了守了三年丧,活生生拖到了二十六岁还未娶妻。 

转眼又近年关,天愈发得冷起来了,好在今年风调雨顺的,家家户户也有钱扯几匹新棉布做衣裳,聂大心里盘算着等赶集时候得去买副春联,乡下人家守丧虽然不怎么讲究,但红对联是结结实实六年没贴了。 


聂大今日猪肉比往常卖得快了不少,关了铺面,就早早地来兰陵村里收猪。

 “今个儿那么早来收毛猪啊?”张三婶眼尖,远远地看到聂大就尖着嗓子喊他,“我说聂大,赶明儿记得上我们家收猪啊,整整三头呢,喂得油光水滑,壮得不得了。”他们都爱让聂大来家里收猪,他人厚道,从来不会为了几个大钱同人计较。 

聂大知道张三婶家的为人勤快,也不说大话,当即便应下了,“你可放心吧三婶子。”越是到年关猪肉卖得越快,不说过年年夜饭要整治几个大碗,单是过冬就要腌制好些肉贮藏着,否则单靠些稀粥卷饼子怎么能熬得过严冬。 

待到他靠近了些,张三婶又说,“这个月二十六是我家板凳娶媳妇,到时候得请聂屠户来杀猪了。”每到农闲时候,办喜事的人家便多,聂大乐得挣这屠宰的工钱。 

聂大见她一脸得色,知道她很是满意新媳妇,笑道,“那感情好,先恭喜板凳兄弟了。” 

“聂大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不想着给你老聂家传宗接代生个大胖小子啊。”张三婶可没忘记眼前这人是远近几个村里的香饽饽,“我们村和你同族的那个聂松,比你还小两岁呢,儿子都生了俩啦!”

 “这不是刚出孝没多久吗,哪就这么急了?”聂大有自己的主意,他搞不明白那些情啊爱的,但总归得挑个相互看得顺眼又合拍的媳妇,“个人有个人的缘分,我可还壮实着呢三婶子。” 


别过张三婶,又去了村东的王大婶家,这趟就算齐活了。正当聂大想着回家顺路去西头的李婆婆家买些辣菜老豆腐的时候,忽然听见远远的树林子里传来些高高低低的声音。 

他皱了皱眉头,赶着牛车便往村外头走,只当是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他虽不是不知事的少年,却也不懂为什么有些人竟能如同牲畜般在野外苟合。 

刚走了几步,牛车却又停住了,他似乎隐隐约约听到些喝骂声,竟是不像平日里两情相悦的男欢女爱。 他为人古道热肠,打定主意偷偷去看一眼,若是什么欺男霸女之事,就出手相救,不能让清白人家的姑娘受了委屈。 

待他走进树林子一看,果不其然,是村里出了名的二流子张福,只见他满嘴污言秽语,正拉着个穿着羊毛襜褕的姑娘要亲要摸的,一双脏兮兮的爪子抓着人雪白的手腕子,不顾人家姑娘又踢又叫,“张福!你放开!你就不怕你爹娘看见!” 张福却毫不在意,嘿嘿笑道,“我又不怕人看。”又作势要亲她的脸。 他自然不怕,但凭张福的父母管上那么一点,他也不至于如此臭名远扬。

突然他觉得脖子一痛,双脚便离开了坚实的土地,竟是如同小鸡仔一般被人提溜了起来,“哎呦哎呦,哪里来的贼骨头,把你爷爷我放下。”那双抓着人姑娘腕子的脏手终于松开了,开始在半空中乱甩,“他奶奶的是谁?” 

聂大沉声道,“是你聂爷爷我,怎么,你是想试试爷爷的杀猪刀?” 张福一看是聂大,立时便乖觉了,生怕那沾满了血的屠刀架上自己的脖子,连连告饶,“聂、聂大哥啊,小子我有眼无珠,都没看到您,该打该打。”他生性是个坏心眼的,以为聂大是想来分一杯羹,“聂大哥是瞧上她了?不过是个婊子养的小杂种,瞧得上便上手玩玩。不过嘿嘿,到时候腻味了还得想起小弟啊。” 

聂大懒得同他多说,肮脏的人看什么都是肮脏的,把人往地上一惯,“滚。” 张福被惯到地上的时候还愣了愣,过了几秒才连滚带爬地跑了。 

聂大冷哼一声,这才走到一旁正在揉腕子的姑娘面前,正欲关心几句,却怔住了。那姑娘生得一副好相貌,面皮白净细嫩,眉心一点朱砂,眼珠黑白分明,显得很是机灵,身量中等,十五六岁的模样。乡下女子大多要帮着家里做许多活计,皮肤大多不如城里女子白皙嫩滑,而如眼前女子这般的,更是一百户人家也挑不出一个。虽然身上穿着穷苦人家的衣裳,但是聂大觉得府城里的千金大小姐大概也不过如此,连忙收敛心神道,“姑娘,我是清河村的屠户聂大,不知你是哪一家的小姐,若是不嫌弃,我捎你回去吧,别让张福那浑小子又来占你便宜。”不自觉中,他连话都说得文雅了些。

 “谢过大哥了。”那女子声音不若她面貌那般柔弱,“我并非兰陵村人士,原本同母亲住在县城之中,只是月前母亲亡故,特来投奔父亲,谁知被扫地出门,又遭张福纠缠,现今竟不知何处可去。”聂大这才发现她一身素缟,越发显出她的清隽俏丽。 

这一番话打消了聂大最后一番疑惑——村里爱嚼舌根子的不在少数,陈家女儿貌美,查家女儿手巧,哪怕不是一个村子的也知晓得一清二楚,若是如同面前人一般的貌若天仙,恐怕早已被七大姑八大姨传遍了。 

“但我不是姑娘。”面前的少年大概年纪尚小,声音也尚如小姑娘一般清脆悦耳。 他抬高了下巴,给聂大看他小巧的喉结,随即抬手行了个礼,“小子孟瑶,多谢聂大哥出手相救。” 

呃? 

这是怎么回事? 

他可从来没听说张福喜好男色啊! 


【2】 

但略略一想,倒也合乎情理,孟瑶男生女相,长得比寻常女子都好看得许多,又是一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模样,那张福精虫上脑,怎么顾得上是走水路还是旱路? 

聂大不忍心告诉他其实自己并未看出这脖颈与女子有何区别,只忙不迭地赔罪道,“对不住瑶哥儿了,我认识的都是些粗人,从来见过没有长得,这般好看的。”这话说得不错,单看他相貌便知晓,九尺高的汉子,眉毛浓密、虎目圆睁,一身的腱子肉,和一旁身量较小、白面翠眉的孟瑶一比,可谓是天差地别,只是夸一男子好看,终究是不妥。

 孟瑶却不在意,“大哥不必在意,孟瑶是被人说惯了的,又不是不知道自己这皮囊,何须怪罪大哥。” 

聂大听到这番言语,觉得他实在难得,既有潘安之貌又明理懂事,不由多喜欢了几分,“你年岁几何?” 

“过了年便十五了。” 旁的人家十五岁的儿子都已能议亲了,孟瑶却还瘦弱得像十二三的小子,聂大听他身世曲折又见他生得弱小可爱,十分同情,便又问道,“既然如此,你眼下有什么打算?” 

少年蹙着眉头,慢吞吞地说道,“我认字,也会打算盘,想来应该能在县城找份活计。

 其实他早已找过,只是县城里头铺面大的店家大多都是请的老先生,即使下面的学徒也要求家世清白,他这样的娼妓之子根本想也别想,小铺面的店家虽然要求不高,但他寻工的几家或是为人苛刻不近人情,或是对他有这般那般的非分之想,让初出茅庐的他胆战心惊。 

“倒也是个不错的打算。”聂大县城里认识的有门道的人也多,知道他年纪小难寻活,心下打算要助他一臂之力,“你现下家住在何处?我送你回去,再晚县城的门就要关了。” 

他“啊”了一声,嗫嚅着说,“我原本同我娘是租住了一处,但整治完娘的丧事之后,就没什么余钱了,眼下还没有住处……” 

“你那便宜爹就没给你些盘缠?”聂大惊道,孟瑶不过一个半大小子,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这是要他睡大街睡破庙和那些没爹没娘的小乞儿睡一起吗? 

孟瑶见他生气,连忙说,“你别为了这事生气呀……我以前住的地方那儿,主人心眼好,商量商量,许是能多容我住几日……” 聂大生性刚直善良,听他这般说辞不由得恻隐之心大动,“天儿已经不早了,我家里也有客房,何必麻烦你那房主人,就去我那将就将就。”最后又补充道,“我每日都进城,你要去寻工也方便。”

 孟瑶不由得瞪圆了眼睛,愈发显得娇俏可爱,“聂大哥,我们不过第一次见面……”哪有第一次见面便把人往家里带的,可偏生他又觉不出这人有什么坏心。 

他虽说生了张讨人喜欢的面孔,但却因为出身受尽了旁人的白眼,又因为这个皮囊见到了不少龌龊事。今日好不容易有个对他好又不计较回报的,孟瑶又是贪恋聂大带来的温暖,又害怕聂大会突然变成往日他见到的那种嘴脸丑恶的人,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聂大见他这副模样,失笑道,“这又算不了什么,屋子空着也是空着,你的行李呢?” 

孟瑶的行李不算多,总共不过一个箱笼,里头放了些衣物并笔墨纸砚,还有几部书,聂大接过去放到车上,“倒和你一般,是个没什么分量的。” 

水洗一般的碧空,偶尔飘过几朵白云,聂大载着孟瑶,还有几头待宰杀的毛猪,晃晃悠悠地回了家。 


【3】

 “我家里除了我也没得旁人。”聂大家从外头看便同村里其他人不一样,高约八尺的围墙上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竹签子,如他整个人一般威风凛凛,隐隐能看到里头的石墙瓦顶,“别那么拘着,就当作自己的家。”

聂大拍了拍他的肩。 孟瑶却已经看呆了。县城房价高,他和母亲一直都只能窝在一间狭小昏暗的耳房之中,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能住这样亮堂堂的青砖大瓦房。

 “这间屋是我以前住的,等会儿再给你拿床被褥。”聂大招呼着他放下行李,“晚上给你露一手,做个炖肉贴饼,再熬个骨头汤。” 

“别!聂大哥,这怎么行……”孟瑶心里,吃肉是一件极其奢侈的事情,更不用说如今是寄人篱下,身上又带着孝,“我还守着孝呢聂大哥。”

 “罪过!倒是我少想了,难为你一片孝心,只是你还在长身体怎么能光吃素菜萝卜?”聂大摆摆手,表示不认同,他虽不懂医理养生,却也明白吃足了油水好干活能过冬。

 “也没说一直不沾荤腥,毕竟不是圣人老爷,只是娘才刚走不过月余,若要吃了,真真是对不住自己的心。”孟瑶说。 

孟瑶人虽小,长得又像女娃,却比一般人都固执,聂大拗不过他,便重新定了菜谱,说吃酸菜角子。 

但他并不好意思吃白食,便在一旁给聂大打下手。角子就是大个儿的饺子,包法几乎人人都会,聂大技艺娴熟,包的角子一个个端端正正,褶子都不多捏一道,孟瑶却胜在手指灵巧,包得又快又好。

 “大哥家里竟不是大嫂下厨?”孟瑶没见着家中有女人出来招呼,只当是去串门子或者侍弄庄稼了。 

“你倒是个没眼力见儿的,这家里头一看也不是个有媳妇的样子,不像其他人下了工回去便有热饭,我这一向冷饭冷灶。”聂大自嘲道。 

孟瑶听着奇怪,“怎么就不娶个媳妇呢?大哥面貌端正、孔武有力,为人好又有家业……” 

“打住打住,我可不知道自己还有那么多好处。”聂大笑道,“不过是爹娘先后故去,我守了些年丧罢了。”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等到了要烧火的时候聂大就把人赶出厨房了,“哪有叫客人干这烟熏火燎的事的道理?” 

孟瑶守着空碗在饭桌上等了小半个时辰,角子的香味便传了过来,随之而来还有肉汤的香气。

聂大端着菜碗走出来,笑着说,“我还是得沾点油水,否则肚子空得慌。” 

孟瑶“哎”了一声,“倒是我害大哥吃不了大肉了。” 

“瞧你这话说的。”聂大拿了酱油和蒜泥给孟瑶,“那就多吃些,叫我解解气。” 

“聂大哥手艺真是不错。”孟瑶真心夸赞道,他今天一大早随便吃了个卷子垫垫肚子就出门寻亲,没想到连一口饭都不曾吃到就被赶了出来,已经饿得不行了,一连吃了两个角子,蘸着蒜泥,满口溢香。 

聂大却嫌他吃得少,“跟小猫儿似的,就吃那么一点。多吃点,还要长个儿呢。” 

孟瑶母亲在世的时候也总会这么念叨他,让他多读书多吃饭,宁愿自个儿饿肚子也要十天半个月买趟荤菜给孟瑶吃,自从她死了,就再也没有人会对他这么说了。 

“聂大哥,你真好。”孟瑶翻来覆去也只说得出来这句。 


到了晚上,聂大拿着被子铺盖并一件半旧不新的羊毛襜褕去了孟瑶屋里,“给你拿铺盖过来,还有我说天凉了,家里头有大锅,过会儿烧水洗个热水澡。你那衣服今儿也被张福那混账害得这蹭一块那破一块的,我这有件旧的,你先拿着穿吧。”孟瑶正巧在为这事发愁,小树林里枝枝丫丫的多,他和张福纠缠时不知道钩坏了蹭破了多少,可如今他手头上也没能缝补的工具,但总不能穿件破的去寻工。 

“又麻烦大哥了。”他满怀感谢,拿一件旧衣出来容易,可这份心意难得。

 “尺寸早就合不上了,放着也不过积灰。”聂大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可巧那日与平时穿的衣服一起浆洗了,原来是等着瑶弟你来穿呢。” 

孟瑶也笑了,“这也巧那也巧的,难不成是老天爷开眼让我住进大哥家的?”

 “保不齐就是这样。” 这般平常的说笑对于这聂大却是少见,他无兄姊无弟妹无爹娘,虽有屋舍田地,却连过年都是一个人单过。

要是有孟瑶这样一个乖巧懂事的弟弟……该有多好。


 聂大家房间多人少,他不喜欢亏待自己,便单辟了间偏房作洗澡间,里头放了个老木头打的大木桶,能舒舒服服地泡澡。 

他让孟瑶先洗,“我还有些杂事要做,先洗了又得落一身灰。” 

“哎,那我先去了。” 

换洗的衣物分别搁在一旁的架子上,葫芦瓢和丝瓜络挂在木桶旁,胰子和干毛巾也放在了手能够到的位置。 

孟瑶把自己整个人都浸泡在温暖的热水之中,好像回到了还在母亲肚中的日子,他不过是个胎儿,泡在温暖的羊水里,没有丑恶与黑暗,什么都不需要思虑。 他的手腕上还留着被张福抓出来的青紫痕迹,被驱赶的忿忿和被骚扰的惊吓都还历历在目。可这湿润的水蒸气、幸福的饱腹感无一例外地显示着他如今的幸运。 

这真像是一个家啊! 

他突然有一种想要嚎啕大哭的冲动,却又不想让聂大听见,便把自己的头沉入水中。

他哭母亲的离世、父亲的残忍,哭自己遭遇的悲惨、这世间的不公……他终于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了,在聂大给他撑起的一片避风港里。 

再抬起头时,他整个脸上都挂完了水珠子,却不知道哪滴是泪水了。

他仿佛得到了一场新生,可他又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其实还是他,什么都没有改变——聂大不可能一直照顾他,说不定听说了他的出身便会赶他出门,他只能靠自己。 

不过一场幻梦,勿要醉死其中。 


【4】 

“你要是洗头发了记得拿布包着,别……”聂大正在院子里低着头捣五香粉,听到侧房门开的声音,知道是孟瑶洗好了,抬头嘱咐了一句,却惊讶地止住了声。 

刚浸泡过热水的少年脸蛋红扑扑的,像春日里最娇艳的桃花,却意外地盛开在萧瑟的深秋里。他身上穿着自己少年时穿过的羊毛襜褕,衣服有些大,更衬托出一些天真的意味。 

他知道孟瑶人好看,却还是被他的样貌怔住了。原本就是面若敷粉唇若涂朱,穿着这种不辨男女的服饰,更显示出他骨子里的偏阴柔的一面美来。 

偏偏那人还一副不自知的模样,一边整理衣服,一边问,“别怎么了?聂大哥。” 

“别着凉了。”他说完便撂下手上的活计匆匆回了自己的房间,抄起茶壶茶碗给自己倒了碗凉水咕咚咕咚喝下。 

他刚刚魔怔了,竟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如果孟瑶是个女孩儿该多好,拔刀相助、以身相许,再好不过的故事。 

但这怎么可能呢? 孟瑶不是个姑娘,他是个男人,是个要考功名、挣家业、娶媳妇的男人,他不会永远呆在这间乡下小院子里,他也不该只看到他肖似女子的一面。 

他胡思乱想了一番,原本要洗的澡也没洗,便这么睡了过去。 

却是梦了一场旖旎。 

梦里有个看不清面容的人,他却分明看到那人在朝着他笑,又过来拉他的手,要同他欢好。

恍惚间他好像知道那人是谁,又好像不知道。 

后院的雄鸡一声啼鸣,散尽了山间的薄雾,也散尽了梦中的旖旎绮丽。 

聂大因为昨夜那场梦醒得晚了,也没什么精气神,不由地打了几个哈欠。但营生的活计却不能耽误,套了件家常穿的褙子就要去烧水杀猪。

刚打开门,却看见孟瑶正坐在院子里头的石磨上。他听到门推动的“吱呀”声,回头笑道,“聂大哥,你可起了。” 

“怎么起得那么早?”聂大说。

 “不算早了。”他说,“在家里娘总要我早些起来用功,现今在大哥家里,我道大哥晨起须得杀猪,便烧了一大锅子水。” 

聂大心里慰帖,只是他乡下人笨嘴拙舌的,只说,“还是让你做了这烟熏火燎的事,你且先吃些卷子馒头垫肚子,等会儿便进城去。”

 “家里也是做惯了的,偏生大哥把我看得金贵。”孟瑶嘴里说笑着,心里却又担忧起自己的未来,男儿总想要挣一个锦绣前程,可他的出身便已几乎决定了一切。 

他强烈地寻求着能有一个改变。 


聂大几口吃了一个花卷下肚,又利落地收拾好一应物什,便招呼着孟瑶出发了。 

天还早,没到下地干活的时辰,但家家户户几乎都起了,或在喂猪鸭鹅,或在磨豆浆,聂大便挑这个点送新鲜的猪肉猪血猪下水还有板油上门。 

路过蓝家的时候,聂大特特割了只猪耳朵给蓝大嫂子,“嫂子,我这几日嘴馋,你记得留些发好的豆芽给我。”蓝大嫂答应后他又向孟瑶解释,“我娘大侄子家的媳妇,她发的豆芽极水灵。” 

路上有问起孟瑶来历的,聂大都说是父亲拜把子兄弟的孩子,因为落难所以来投奔他,反正他父亲确实有几个去了他乡的拜把子兄弟。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不多时便到了县城。 因为聂大说好要陪孟瑶一起寻工,孟瑶索性就在后头帮忙算账。 

今日不知为何,还未到晌午,肉就已经被扫荡一空,聂大说是因为自己摆了个福星在铺子里。孟瑶也为他高兴,这半天下来总共得了几千个大钱,净利应当也有几百个大钱。 

可到了下午,孟瑶却依旧是接连碰壁,几乎是刚刚才同店铺掌柜打了个照面,便被寻了由头打发了,一圈下来,整个人都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聂大也渐渐黑了脸,瞧他们的举止做派竟是连一点面子都不给他,问也不问来人的本事,这是什么道理? 

却见隔壁杂货店门口有个惯在聂大家买肉的朝他使眼色,是要他悄悄过来说话的意思。 “你且在这歇一会儿,我去店里打些酒。”聂大对孟瑶说了句,便往那人的地方走去。 

还不等聂大站稳了脚,他就压低了嗓子问他,“你怎么带了这档子人来?” 

“怎么了?他是我父亲拜把子兄弟的儿子……” 

“你留着这说词糊弄别人吧!”他嗤笑道。 

聂大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说,“孟瑶是个好的,模样好人品好。” 

他冷笑一声,“模样自然是好,你可知他母亲是谁?昔日颍芳楼的花魁!号称烟花才女的孟云。” 聂大虽不搭话,那人依旧说得起劲,“他那亲爹就是兰陵村的金里长,有名的耕读之家。金里长千般万般好,只一项,爱同美人厮弄,谁晓得搞大了孟云的肚子,又撒手不管了。她倒也是个有气性的,拿私房银子赎了身,一味教养孟瑶读书。” 

“只是听说孟云缺钱,又不如从前年轻漂亮,还偷偷回去做暗门子呢!” 

聂大终是没有忍住,“孟瑶不过一介小儿,没有沾染丝毫烟花气,如今也算是家世清白,怎么就没有铺子能用他了?” 

那人却道出真相,“比他好的县城比比皆是,何苦来哉?凭白惹了一身骚。”  

孟瑶却也不是笨的,见聂大久久未归,想来是有人同他说什么有的没的了,说来说去不过就是拿着他的身世当筏子,一盆盆脏水往他身上泼。 

想起世人嘲笑他的嘴脸,难过与忿忿的情绪交织着,是,他母亲是做过娼妓,可娼妓的儿子就不能读书了吗?就不配同他们一样活着吗?

他母亲虽说沦落风尘,却不是出于本愿,只是原本他母亲家中实在活不下去了才把她卖掉的。原本就不是为了贪图安逸享乐去卖笑,又凭借自己硬是爬出了这污泥沼泽,可世人偏偏看不惯她!看不惯她粗布荆钗依旧挡不住的风韵,看不惯她教导儿子读书明理的远见,看不惯她一个做过娼妓的女子依旧好端端地在世间活着!而这份看不惯和鄙夷从他母亲去世后又一分不剩地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正想些惹人烦的乌七八糟事,却见聂大远远地走来,手里捧了碗糖水到他面前,“你今日走了好多路说了好多话,喝碗糖水解解乏吧。” 

孟瑶惊异地看了他一眼,竟没人同他说闲话?他道了谢后抬手接过,小口小口啜饮着,却听见聂大在那说,“刚才他们同我扯了些闲话,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妇人,每隔半个月必早早到铺子来买半副猪下水或一块猪血回去,要给自己的儿子补身子,每每说起她儿子必是一脸得色,说日后她儿定是要当状元骑大马的。”

 孟瑶一听便知是自己母亲孟氏,登时泪流不止,“她从前只叫我读书,自己不肯歇一秒,说多洗一件衣裳,就是一文钱。荤菜也不肯沾口,从牙缝子里扣那么一点子出来,给我买书本笔墨。” 

聂大并不因为他的身世就看轻他,更何况他母亲本就不是自甘下贱的人,便安慰他说,“许多事情都是被世道所迫,你母亲虽生活窘迫,却比一般平头百姓更有见识,知道要供你读书明理。”他并不相信之前那个人说的孟氏做劳什子暗门子的话,她受够了苦跳出了这个火坑,又为了儿子抛弃纸醉金迷的烟花地,一心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地做活,怎么会再回去做暗门子?

 孟瑶却哭着说,“有见识又如何?读书明理又如何?我又走不成科考这条路!” 

“怎么走不成?”聂大说,“你母亲是贱籍从良,若搁在前朝,自然是走不通的,然而今朝圣人老爷颁布恩典,允许贱籍从良之子女科考。”

 “没有秀才举荐,没有切结书保结书,我连乡试都去不成。还有履历,呵呵,我父亲都不曾认我……”孟瑶双手覆面,“每每我在外头行走,总有些黄毛小儿用石子弹我,说我是娼妓之子,凭白玷污了读书人的名号。” 

聂大却不愿看他这副模样,低喝一声,“你母亲苦苦求的就是你这般自哀的模样吗!” 孟瑶如受重击,是啊,他母亲一介女子,在外受到的非议磨难定要几倍的多于他,却依旧咬牙坚持,他又有什么道理不能坚持呢? 

见孟瑶目光又恢复清明,聂大才道,“不知你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总要再找些门路养活自己。”又说,“我这猪肉铺子虽不大,倒也缺个帐房先生,你今日帮我,就算是试过了。” 

孟瑶知道他是要贴补自己的意思,但他并不愿永远靠着他人的接济过活,便说,“大哥的铺子流水又不算多,手底下的人也不过两个,怎么就到要正经请账房先生的地步了呢?大哥要是头疼算帐这活计,且扔给我就好,却不必浪费工钱了。”

 “大哥不用担心我,我已想好了。我母亲虽比不上正经先生,然而书画一道却是不差。我受了她的教导,虽只是小成,却已能入人眼。之前城里人嫌我出身不肯收我的抄本、字画,我还可以去别的县城,甚至是府城去卖,不信还卖不出去。” 

聂大点了点头,“如此甚好,只是你若替我记账,我如何能一分工钱也不给你。你眼下反正也没有房子住,昨儿你也看到了,我那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就把房钱抵作工钱吧。” 

阳光透过云层,把行人浑身上下都晒得暖洋洋的,西边市集的叫卖声远远地传来,一旁米糕诱人的香气让人忍不住驻足,生活从没有那么美好。

 “大嫂的豆芽还在等着我们呢,凉拌的话特别好吃。” 

“嗯。”

评论 ( 9 )
热度 ( 82 )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姜汤汤 | Powered by LOFTER